訪人類學黃淑娉系友
浩浩乎田野,蕩蕩乎心性
【黃淑娉:1930年8月生于香港,1952年畢業于燕京大學,曾任中央民族學院民族研究所副所長、中山大學人類學系主任、中國民族學學會副會長等職。1978年開始招收碩士研究生,1993年經國務院學務委員會批準為文化人類學專業博士生導師,也是新中國人類學界第一位女性博士生導師。在50年人類學、民族學的教學與科研工作中,先生以她的學術追求、學術成就以及對後輩不倦的教誨,為中國人類學作出了重要的貢獻。】
采訪前打電話約黃教授,是黃昏,圖書館的天井裡,坐在一棵大樹突起的粗大的根上。此情此景映襯我心,懷揣無比虔敬,想像這耄耋老者厚重的聲音,一如古樹之滄桑。然而電話一頭傳來活潑的女音和爽朗的笑,自言正是黃教授。我不禁問教授:“您真的八十歲了嗎?還是六十?”教授笑答:“喲,八十啦,要是還六十可就好喽。”我心想,見面必先詢問其養生長壽之道。然而見面才知教授體弱多病,堅強的不是身體,是心性。
苦也田野 ,甜也田野
【一個女人類學家的堅強】
見面後黃教授親切地聽了我們的自我介紹,并建議我們座談,各抒己見:“因為我已經退休了好些年。我04年退休,現在有6年多了。因為已經退休好幾年,對情況也不太了解。所以我就帶着你提出的那兩個問題,我先說一下。然後在說的過程中你們再提出一些問題。我稍微做了一點記錄。”其實那記錄相當認真的。文章主體由藍色圓珠筆寫,部分有用黑筆改動,整整齊齊毫不含糊。具體内容因為我坐太遠所以沒看清,不過應該就是講稿。标題倒是看到了:“2011年4月5日下午三點,接受一年級同學采訪”。
教授首先為我們講述了她五十多年的田野調查工作,“學校還沒進行畢業典禮,(學校)就讓我們出發了。從那次出發開始,後來一直是不斷的出發。去了一個地方幾個月,調查完了回來整理資料,好了又出發了,幾個月就出發一次,沒個完。就這樣連續了四年,很長的時間呢,我都有機會在各個民族地區去做這個民族識别工作。”
就是這不斷的“出發”後,她的足迹遍及江、福建、廣東、廣西、貴州、雲南、湖南各省,北方民族有蒙古族、鄂溫克;南方的壯、傣、侗、黎、苗、瑤、畲,彜族、納西——納西主要是摩梭人,拉祜、哈尼、基諾、布朗這些族,及海南黎族。
就是這不斷的“出發”中,“那個時候沒有什麼裝備,那時候常常看見我們旁邊,和我們一起走的那些地質隊員,我們就很羨慕他們:人家的裝備多好啊,很現代化啊。我們不是,我們什麼也沒有:就穿一身制服。必須要有雨衣,那雨衣還是解放軍淘汰下來的。有了雨衣,上面有一草帽。底下那雙鞋,當時在城市裡那雙鞋已經夠土的了:是布底,北方的那種布底鞋。再加上一雙解放軍的那種草綠色的膠鞋。背着一個也是解放軍的那種背包,這樣就出發了。剛開始的時候啊要自己帶被子。後來當地的老百姓的生活轉好。人家生活好轉了,你到人家家裡,你才可以住下,人家才可以給你被子蓋。早先呢不是這樣的,早先一切都要自己準備。”
當我們問道:“一個女的做人類學,會遇到什麼困難?”黃教授的一番話讓一行人感動至深:“當然就很多困難了。特别是一個人在山上的時候,上廁所你都上不了,甭說别的。我那時候就買一件雨衣,就因為隻有我一個(女)人,沒有别人,那我上廁所怎麼辦?人家都是随便上的。那我怎麼着呢我就拿件雨衣,蹲在地上,去完了我就起來了。我歲數還不大的時候,那還有月經,那就很困難,那東西擱哪兒呀?總之是很難啊。我們身體本身就不如男同學、男同志強壯,就要克服更多的困難。我記得是這樣:我每次出去工作幾個月回來,我都在身體上要付出代價。我家裡就一個孩子,我兒子,沒有人管他。回來的時候别人告訴我說,啊你的兒子經常都不吃飯——因為他爸爸在北京的時候,在城裡頭那工廠裡(工作),遠着呢,就說你那小孩經常都沒有飯吃。他不像女孩還會做飯。(他)不會(做飯)。我們本身呢也是這樣。我年輕的時候得了肺結核,而且那個空洞就在這兒(手指胸口處),也不能做手術。後來好不容易恢複了,我又得了癌症了。得癌症的時候,我在這兒當系主任,當了好幾年了。當到第五年的時候得了癌症。那也沒辦法。但是我還有教學任務,我不能說是我的得癌症我就回家去了。我還繼續要上課。那時候是周大鳴老師、何國強老師在念博士的時候,我隻好把他們請到我家裡頭去。我也耽誤他們了。我常常為這樣一點覺得很内疚。本來我應該上什麼什麼課,都是沒有能夠盡到力啊,一直覺得很内疚了。所幸着呢,還一直活着,也很奇怪啊。哎呀,跟我同時得癌症的學校的幾個女老師,都不在了,就我還活着,還活到現在,還打算繼續活下去。”說到這兒,教授又爽朗地笑起來。
【一個講故事的老人】
在回憶起印象深刻的田野調查時,黃教授想說的太多,因為她經曆的太多,哪怕忘了大半,剩下的,還是那麼多,那麼動人。
她說“我印象最深的是在雲南的西雙版納調查……從1975年開始,我多次在西雙版納進行調查。後來1997年再去,以後就沒有機會再去了。我潑水節參加了三次,都是正好碰上。各個民族都有各民族的文化,都有它們的特色,很難說你拿這民族的特點跟那個民族(的特點)相比……不過西雙版納好多民族的文化,傣族,基諾啊,布朗啊這些民族的這些文化——那是一片讓人着迷的土地,真正讓人着迷的土地。如果你在那兒呆着,特别是到村子裡頭住着,要跟農民在一起,真是覺得那一塊土地是令人着迷的土地。和當地的幹部建立了很好的友誼,讓我永遠懷念。
“拿畲族來說,我53年在福建、浙江做過調查,55年又在廣東做了調查。95年我還回到那個村子,還看到村子以前的那些人。就是一老太太——當然我比她還老(笑),她就說:“你來了!那時候,幾十年前你們來,我們沒有東西給你們吃。我給你煮白薯了,你還連皮都不剝就吃了。”因為她不可能認得我的樣子,但她記得那一次,有些人來到這個地方調查。”
田野之外 别有天地
【命運與擔當】
說到她的求學與工作,作為今天即将奔波慌亂于考研、考公務員、出國,賺錢種種的我們,看到一種于國家于時代無悔的擔當。她說:“(我們那個時代)不像現在,很多同學有很好的機會,念完本科,還有碩士、博士、博士後什麼的。我那時候什麼也沒有。我就是本科學曆。這樣呢就到了工作崗位上工作了52年……我那個年齡,生活在那個年代,我的命運就是這樣了。這樣呢,我自己覺得,讓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,我沒有什麼自主的機會啊。幾十年之後,回頭一看,我沒有什麼自主的機會,說你自己有個什麼理想計劃,這樣就幹了半個多世紀,就這樣走過來。”
【康樂緣】
黃教授自1987年調入中山大學,便成為繼梁钊韬之後發展中大人類學的重要人物。她以躬身實踐的學識和魄力,完成了“文化人類學理論方法研究”和廣東族群與區域文化研究”兩個重點課題。她一再對我們強調:“一個學科(如果)沒有理論,那麼怎麼(能)叫一個學科?你的理論是指導着學科的發展的。”
黃教授還做了一個廣東世仆制研究。她告訴我們:“世仆就是世世代代當奴仆。還不是一般奴仆,是家族奴,宗族奴,是奴隸。也就是說,在珠江三角洲,有一些人,(他的)子子孫孫世世代代為奴這樣一種制度。解放前,規定就這樣,你是這裡頭(的)人,那麼你的子孫世代為奴。它怎麼就是存在在珠江三角洲呢?曆史上(幾乎)沒有記載,很少,零零星星的有那麼一點兒記載。正史是沒有(世仆的)族譜的,專門的書籍也沒有。族譜裡頭,人家也不願意記載家奴的事情,總之是隻有零星的記載。那怎麼辦?你要研究這個問題,就必須用人類學的方法來進行研究。你必須去做調查。因為它的中心地點是在珠江三角洲的西部一點兒,在四邑,就是台山、新會、恩平、開平——因為那也是我的家鄉。小時候,日本人來了,我們就逃難逃回家裡頭。在村子裡頭啊,我們看見(這些人)就很奇怪,怎麼會有人是這樣的?他們的生活啊,就沒法提。我就覺得很奇怪。後來學了人類學,我就希望自己能夠有一天回到廣東來,研究這樣一種奇怪的現象。但我在北方呢,沒有這樣一方面的課題,我也來不了。這回正好,來到了中大。”
這是何等一種至善至誠的人文關懷啊,黃教授對于世仆的這種關切與體貼,不正是任何一個人類學研究者的應有之義嗎?
采訪最後,黃教授語重心長地對我們講:“我自己覺得呢就是說,不管是男的也好女的也好,要堅強,要樂觀,要為自己的目标堅持。一個女性,你要在本門的學科——像人類學這樣的學科,能做出一些成績,是不容易的。本來這個學科就不容易,再加上女同志所碰到的家庭啊,各種各樣(的問題),連自己還得病,那就不好辦。所以我認為呢,就是自己要有目标。我二十多歲得病的時候,在醫院住了很久。我自己都想到,我會好的,那好了我怎麼辦?我耽誤了很多時間,但是我認為我還是要堅決地走自己要走的道路。我還要去做田野調查。你要做人類學研究,不做田野調查怎麼能行呢?盡管我現在有病,但将來我會好的。(說到這裡語速略快)那好了我還要去做田野調查,要在掌握很多具體的資料的基礎上來從事人類學的理論研究。那是我得了肺病以後自己的一個想法。以後呢,剛才不是說嗎,各種各樣的運動,一會兒就叫你做這個,一會兒又叫你做那個,但是我自己始終都要按照原來的制定的目标,要勇往直前。這樣經過了半個多世紀以後,回頭看呢,雖然我們生不逢時,一會兒就叫你做這個,一會兒又叫你做那個。但由于自己有這樣一個目标啊,我回頭一看,我還是走着這樣一條道路。如果你覺得有些雜事這麼一來,你就亂了套,就不可能達到自己原來的這個目的,是不是啊?所以我覺得無論是工作,無論是像我這樣對待自己的身體,那都要很樂觀地,堅強地。”
我又仿佛看到一顆挺立的樹,埋根之深,藏于沃土,于中華大地融為一體;深情于藍天,關懷人文,關懷各個民族,關懷每個學生。體貼生命,豁達開朗讓我們看到純然至善;體貼真知,讓初涉學術的我們感受到對于這個專業的溫情與敬意。
于浩浩之人類學的田野上,這位傑出的女性坦蕩蕩之心性、修為教會我們的太多。